桑之未落

虽不能及,心向往之

烟花

1.

第三十二天。

热气蒸腾扑面而来,用勺子搅拌的触感粘稠滑腻,偶有湿哒哒的水声。我早已熟知面前这碗羹状物在舌尖是何种味道,它是如何粘稠缓慢地滑下食道,如何在肚肠中打过转又消失在抽水马桶的响声中。还未动筷,我却有些饱了。

父亲坐在我对面,时不时有翻动报纸页的脆响,伸向碗中的每一勺都准确间隔5秒钟。无论是看不出原食材的糊糊还是母亲拿手的糖醋小排,他永远只是机械地往嘴里送,充分咀嚼,看不出喜好。

但那报纸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了,母亲也早就不知所踪。每到饭点,客厅里永远坐着一个有严重视障的青春期女孩和她刚从战场上回来就立刻紧闭大门再不与外界交流的老兵父亲,两人坐在所有窗户都被封死的客厅里,点着蜡烛吃自热军粮,像两缕被世界遗忘的亡魂。

父亲从战场上回家的那天,母亲刚巧去市场买菜。我听到窗外巴士的刹车声、重物落地、脚步声、撞门声。我循着门口光线转头,已有三年未听过的父亲的声音响起:“你妈呢?”

“她买菜去了,说今天做糖醋小排。”那是父亲喜欢的菜,“我这就给她打电话。”

“不用了,”温热粗糙的手掌牢牢地将我的手连带听筒一同钉在座机上动弹不得,父亲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等会儿她就会回来了。”

但一会儿就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吵得我心烦意乱。我躺在床上放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钉子锤进木板的钝响。家里有什么需要修的东西吗?不等我再深究,一阵刺耳的拖拽声在我的门前戛然而止。此刻是上午十一点半,阳光正炽之时,父亲的身影却与漆黑的客厅融为一体。他拖着木板从黑暗中跋涉而出,走向我的窗子。我满怀疑虑却无力阻止,只得听一声声更近的钝响逐步把光封在了外头。


接下来的日子听起来不像现代社会中能发生的,但确实如此。父亲将我家与外界完全隔绝,这个外界包括快递,送报纸的邮差,会来探望我的邻居和只是出门买了趟菜的母亲。我听着母亲在外由敲到砸最后演变成破口大骂和渐渐远去的啜泣,其中混杂父亲剪断网线砸掉座机的惊心巨响。

我知道那是我的父亲,他身上依旧拥有令我安心的冷金属和淡淡烟草味,但三年的战场生活使他混杂了另一种味道,陌生得令我有些心慌。

我希望母亲在离开后能够报警或是叫什么人来,让其他人发现父亲的疯狂行径——也许他得了我在收音机中听到的PTSD之类的病,只是一时脱离了和平社会的正轨。很快就会有人撬开钉子,挪开木板,让只能分辨光影的我不再一味沉浸在黑暗中。让我回到母亲那里,而父亲在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后真正意义上的再次回到我们身边。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家在丁字路口的夹角处,白日人来车往,夜半偶尔有改装摩托车炸街而过。面向马路的二层小楼窗户和门突然全部被木板封死,路过的人难道不会起疑心的吗?即使没有好事者,还在外面的母亲没有报警吗?

父亲归来一周后,我的耐心消磨殆尽。我砸木板的声响引来了父亲,他像从前一样没有责备我,而是搬了把椅子让我坐下,拿来创可贴为我处理扎进木刺的伤口。

除了完全与外界隔绝,父亲与以往毫无区别。


2.

在大多数的时候,父亲点着煤油灯不知在鼓捣什么,我则是静静阅读盲文书籍。在偶尔的饭后时光,父亲会突然讲起他在战场上的故事。我专注地听,企图找出父亲发疯的源头。

他讲战地的伙食,也毫不避讳地提起血肉残肢。但每个故事必有一个角色出场——仿生人。我知道那东西,是在科幻小说中几乎已是用烂了的设定,但那毕竟是小说,怎么可能存于世上。

可到了父亲口中,那是敌国早已研制出的未对大众公开的技术。他们抓住俘虏,剥下那些可怜人的皮,套到机器人上再投放回去。父亲说他亲眼看到被俘虏的战友第二天完好无损地偷溜回营地,大家很高兴那人大难不死,但当晚那人所在的帐篷就发生了爆炸,四名士兵尸骨无存。父亲说爆炸当晚,他起夜时看到那人站在帐篷口,嘴里发出机械的滴嗒声。父亲说说不定他们也用同样的方式监视这里,那些套着正主皮囊的可恶机器人正在窃听人们说的每一句话,把有价值的那些传递到千里之外的敌国情报处。

所以父亲连夜逃了回来,并立刻将整个家隔绝起来。


我只是觉得问题更严重了一些——我的父亲是个逃兵,而且仗还没打完。战争使他混淆了幻想与现实,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很明显无法重回战场,更没有办法面对军事法庭。大概母亲猜到他的精神状况,衡量了砸门后可能出现的后果,才没有叫人来砸开大门吧?她会担心父亲被人带走关进监狱,也许此刻正在外面劝好奇的人离开。

想到这些,我也同以往一样连声附和父亲,毕竟精神病人最好不要受到言语刺激。一再保证我坚信他所说的真实性后,他满意地离开了客厅。我立刻扑到自己卧室的窗前——母亲不会就这么离开,一定会想方设法同我联络。

木板钉得很死,但经我之前的狂砸后掉了一小茬,只能伸出两个指头摸索。窗玻璃不知何时被外面的人卸掉,我摸到一些密集的凸点——是盲文。

应该是母亲弄的。她说:“逃。”


3.

第五十四天。

自从我发现母亲留下的信息后每天都伸手去摸索一遍,可惜再无新的信息。而且作为临街的房屋来说,这几天有些太过安静了。几乎没有路过人声,车流声也日渐稀少,偶尔远处有隆隆震声,像打雷,也像放烟花。

说到烟花,在我视障还没那么严重的小时候,父亲母亲曾带我去看过一次。那时我还能看到红色黄色蓝色的光芒绽放在夜空中,可惜后来视力渐渐衰退,只能分辨明暗,再看不到颜色了。

我想看烟花,想母亲,想吃热腾腾的用新鲜蔬菜做的菜肴。父亲带回来的军粮所剩无几,也许等到吃光的那天,他会从被害妄想中猛然醒转,变回曾经的父亲。


可惜这种美好的奢望,已经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了。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做出种种假设,也许父亲只是编了个离谱的谎言,用来缓解当逃兵的心理压力;或者他在敌国的高额报酬下被策反,企图瘫痪我们这个内部情报中转站:又万一,只是万一,父亲讲的故事中有一部分是真的,只不过他才是被俘虏后剥皮替代的人,用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式加入我们的生活窃取情报,这样可以掩盖仿生人对正主生活细节不了解的一切不自然。

所以在父亲归家前的一周我们与上线失去了联络,所以负责护卫的“邻居”从父亲回来的那天起再没来敲过我家的门,所以没有人来这个怪异的房屋一探究竟,所以母亲要我逃——在“父亲”搞清楚只有我能解读加密情报之前。


我不能再枯等下去了,必须要行动起来。父亲——不,它为了消除我的疑虑每天一起吃饭,也许它的仿生肠胃有一定的消化作用,药物说不定也会对它产生影响。

我越发勤快起来,企图消除它的疑心,让它相信我开始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生活。再怎么模仿生物,程序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只能事先设定一些动作条件,输入预期反应来模拟父女情深。似乎“不再大吵大闹、逐渐帮父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设定的动作条件之一,它开始放心让我来烹调食物,虽然只是将热水加到军粮里再端上桌就可以了。

但这就够了。我在某一天将安眠药磨成的粉拌到它的糊糊里,不动声色地端到它面前。仍然是极有规律的勺子撞碗声,它没发觉。我极有耐心地一口口品尝晚饭,默数每一个5秒、5秒、8秒……然后是勺子落地的“铛啷”一声响。药物对他有效!

我不管趴在桌上的它,飞也似地跑回了卧室。每日的暗暗撬动早已松动了钉子,我尽量不发出声响地用力,最终卸下了一块木板,足以让整日勉强果腹的我钻出去了。

在我兴奋地往外钻时,我的头撞上了什么。抬头,站在我窗前的是一个人。我只有在光下把脸贴在上面才能勉强看清些什么,为了体面和怕麻烦,我也极少真的去看什么。但是这次我看到了,因为贴在我眼前的,正是母亲的脸。

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曾用手抚摸过千万次的脸上皱纹,但她本该是左眼的地方深陷成一团阴影,阴影的深处泛出一点幽幽的金属反光。从父亲回家的那天起她或者说它就站在这里,用仅剩的右眼看着我的手指摸索来摸索去,没有任何下一步动作。现在它的右眼发出红光射向我,张开了嘴,说:“嘀嗒。”

很久以前我在书上阅读到,黑色是红黄蓝多种颜色混合而成的。在这个瞬间,我突然发现,红色的光、黄色的光,蓝色的光,这些在我童年时照亮夜空的颜色混合在一起,是吞没一切的白。

我看到了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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